守住老父亲,守住老父亲
那是我小时候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等我长大后
山里孩子往外走
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
盼儿归一袋闷烟满天数星斗
——赵韫颖·《父亲》
前几天回老家,陪父亲住了一晚,父亲一直聊到深夜两三点以后,积攒了不知多长时间的话,似乎一个晚上就想说完。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父亲一直意味深长地念叨着过去几十年的事情,而且时间越久远的事情,他记得越清晰。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父亲就去西面那个家给我做早饭去了。
我知道他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
父亲今年八十二岁,老了。每一次回去的感觉不大一样,这次看上去真的老了。
虽然思路还是那么清晰,依然有所追求,但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确实不像之前那么有精神。
从情感上讲,父亲现在特别害怕孤独。老人几近渴望,渴望有人能在他的身边,哪怕一句话不说。他只要能看见有人在,就心安理得。
这次,不像往常一样,父亲到街口送我,直到看不见为止。
我知道,不是老人不想到街口看着我走,而是走不动了,甚至就是从家到街口这段百十米的距离。
其实,父亲特别想让我再住一晚。
白岩松说,每一次离别,就像是一次小型死亡。我真的很害怕这种场面。
尤其今年以来,每次接到大姐大哥的电话,心里总会咯噔一闪,就怕父亲有什么事发生。
一路我在想,父亲几十年含辛茹苦,几乎就是孑然一身。
家有黄金用斗量,不如送子上学堂;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好儿女志在四方;爹好娘好不如自己好,儿有女有不如自己有……
父亲常说的这些话,简单朴素但意味深长。
那年,父亲生病了
2009年8月的一天,大姐给我来了个电话,先是问长问短的说了一顿,最后轻描淡写地说,父亲最近有点头晕,感觉身体不舒服。
我立马意识到这是一个很不祥的征兆,而故意说得比较轻微,是怕我担心,这就是一家人爱我的一种方法。
为了方便,也为了不引起家人的恐慌,我们决定陪父亲先去市医院做个检查,以便心里有个底。
再者,村里人多少年来无形之中有一种认识,一说是到省城看病,几乎就是很重的病了。我想这对父亲怕是一种精神打击。
在朋友们的悉心关照下,很快做了全面检查,结果显示是轻微脑梗。
医生再三安慰父亲,老年人不同程度都有这个毛病,不要太当回事,但以后不要再干重活,按时吃药,注意锻炼……
一段时间后,正好有次机会,我们请省里一位知名专家复查,专家给出的结论和之前市医院的结论是一致的,又特别叮嘱按时按量服药,定期复查。
这个结论让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放心下来,然而这时父亲反而担心起来。他以为可能是已经很严重了,医院也不接收了,自己回家好好养吧,整天心神不宁,闹着要回老家。
说起来也很有意思。去医院前,父亲很淡定,说他自己根本没事,就是被窨子里的山药牙子气味给呛了,过段时间就好了。
但看到他精神不振的状态,我们非常担心,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我们不能坐等母亲的情况在父亲身上重演。
然而,医院的结论出来后,我们没事了,父亲反而事大了。
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
再没发现有什么新症状,父亲感觉可能就是没什么大碍。精神状态好时,偶尔悄悄喝一樽酒。
医生当他面,特别叮嘱禁忌的事,他那么认真的人,居然放松警惕了,也许他自己觉得真的问题不大。
大哥说,由他去吧,岁数大了,他自己知道。
父亲的童年与梦想
父亲于1939年出生,是爷爷奶奶养活的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儿子。
因为生活的艰难,父亲的三个姐姐很早就出嫁了。特别是父亲的三姐,出嫁时只有十三岁,据说就是为了不至于挨饿。
六年前,第一次写这篇文章时,三姑还健在。当时,三姑已做了心脏搭桥手术,身体大不如前。
三姑比父亲大六岁,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人们都说,父亲就是三姑一天天背出背入,背大的。
三姑和母亲相处的非常好,就和亲姐妹一样。三姑很亲我们,经常把别人送的好吃的,给我们送来。
三姑就是这样,没上过学,早早嫁人,生了八九个孩子,养活大六个,一辈子朴素谦和,一辈子替别人着想。
大姑和二姑命苦,都是因为肺结核,五六十岁就早早离开人世。
大姑是1983年猪年除夕夜,二姑是1985年牛年正月初三。都是在年的前后。
父亲七岁时,爷爷就去世了。因为体质太弱,父亲当时还站不起来,更不会走路,只是爬。但大脑还是正常发育,同龄孩子懂得他都懂。
听村里老人们说,爷爷出殡时,是父亲的叔叔抱着他,拄着哭丧棒,嘴里哭念着爷爷。
父亲经常讲起,小时候没衣服穿,天气热了,就光着屁股在炕上爬。等天气凉了,奶奶就拾些莜麦秸秆铺在炕上,母子俩晚上钻到里面御寒。
爷爷走后,父亲慢慢学会了走路。经常坐到老人堆里听人讲故事,趴在私塾窗台下,听老先生给有条件上学的孩子们讲国文和算术。
父亲一直体质不好,但脑子够使,天生记忆力惊人,口算很快。
就算八十多岁了,依然很活跃。他能记住村里所有人的年龄,他能记住教书三十三年所有教过的学生的姓名,他能记住所走过的村子里所有人的名字,他能很清晰地回忆起哪一件重大事情发生在哪一年的什么情况下。
父亲坚持每天去私塾窗台下偷听课,晚上回去给奶奶原汁原味讲一遍,奶奶听得很入神。
私塾的先生很称赞父亲的脑瓜子,和村里老人们交流说,别看这孩子不起碗子(当地方言,意为看起来不怎么样),以后会有出席的。
父亲听了老先生的话后,很受鼓舞,以后就更加发奋努力了。
1949年刚解放后,党和政府给条件具备的村子都统一派了公办老师。父亲正式上了五年小学,再后来到县城上了两年多完小。
父亲曾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们,他在完小上学时就下定决心,力求上进,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其余时间就是学习。
1956年夏,父亲完小毕业考试后,经历了一次波折。
一天中午,父亲从地里割草回到家时,收到了中学录取通知书。按理说这是一大喜讯,但父亲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父亲说,如果上中学的话,奶奶根本供不起。当然,父亲也不会让奶奶孤寡一人忍饥挨饿供他上学。
父亲根本没顾得吃午饭,步行两个多小时,赶往二十多里地的县城。
听班主任老师说,这个分数可以上师范学校。如果真能去了的话,意味着上两年师范毕业后,就能出来教书,自己挣上工资,以后的光景就有希望了。
培根说,“一个人的命运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父亲坚信一点。
走投无路之际,父亲硬着头皮找到了县政府陈县长。陈县长很认真地听了父亲的来龙去脉后,深受感动。亲自到教育局为父亲协调录取的事,最终圆了父亲五寨师范的上学梦。
这个经历,一度成为远近几十里村民的一段佳话。
命运的转折点
伏尔泰说的好,没有所谓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和补偿。
很显然,父亲的意志在梦想之路上经历了一大考验。
从村里出发到位于五寨县城的五寨师范学校,足足四百多里路程,和父亲一同去求学的几个同学,需要自己背着铺盖走两天两夜,中途在一个叫“三羊会”的驿站,短暂睡上几个小时,歇歇脚后再出发。
五寨师范学习时光,自然是父亲最为快乐的时候。两年多时间里,父亲除了出色地修完各门功课外,还自习了中医针灸、药性、按摩、接骨、推拿等知识。
1958年秋天,父亲刚上班时,被分配到一个叫史家湾的小山村教小学。至今一直让父亲引以为豪的是,当时他的学生中,就有一位十分出色的同学,后来当了副省级领导。
一年之后,父亲被调到一个叫山底的村子,据说史家湾的村民们不想让父亲走,为此事还到教育局找过。
山底村,一听名字就知道其地理位置,肯定是在某大山脚下。
学校位于村外,孩子们放学后,父亲一人守在野地里,那时没有电,为了省煤油,天擦黑就睡下了,蒙蒙亮就起床。这种作息习惯父亲保持至今。
父亲在山底村教书的三年多时间,正好是1960年前后最为困难的时期。当时,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是十八元,这对一般家庭来说,是一笔很高的收入。
父亲说,因为家庭困难,经常有两三个亲戚就跟他住在学校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起码能吃上口饭。
父亲也曾节省出一两个月的工资来,接济过受饿的亲戚们。
每个月十八元的工资,父亲连续领了九年。直到1991年退休时,每月大概也就是一百多元。
几十年如一日,父亲和母亲精打细算,结了婚,养活大我们姐妹五个,供我们上学,先后购买修建了三处房屋,远远超出了他们的实际承受能力。
不算恶搞的故事
小时候就听父亲说,他在县城红旗学校教书时,和一位年龄大一点的老师住一个宿舍。有一天晚上他们批改完作业,刚睡着时间不长,就听到操场上有学生出早操,口哨声和脚步声很大。
父亲当时感觉不对,以为学生已经上操了,他们还没起床。
扭过身子时发觉身旁的老师也醒着。没等他出声,那位老师就安慰父亲说,“早点睡吧,现在是半夜三更。”
显然,这位老师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他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父亲也知道,不是自己耳鸣或者某种幻觉,他断定这个声音那位老师也听到了。
父亲会意地没有说话,转过身去胡思乱想起来。
据说他们那个宿舍,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能听到各种不同的声音,半夜里挺吓人的。
迷信的人当然会想到是闹鬼。据说,日寇鬼子当年在那个宿舍旁边的房子里杀过人。
有物理常识的人都能理解,那是一种“生物场”现象,不必大惊小怪。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听到类似的持续的声响,即使知道什么原因,也的确挺吓人的。
典型的乡村教师
在父亲当乡村小学教师的那个年代,学生放学后,除了批改作业、备课外,基本没什么事。
父亲说,这个时候,他上学时自习的《简明中医学》,就派上了用场。
在村里,经常帮人扎针,开土药方,急救病人,尤其小孩们不小心胳膊肘、手腕脱臼后,帮助复位,有时还挺管用。慢慢的,找的人越来越多。
我们经常和父亲开玩笑说,照现在来看,这纯属非法行医,万一出点岔子,一辈子完了。
印象中,礼拜天的早上,父亲经常早早就被村里人叫走扎针去了。这是他的个人爱好,也许也为自救,不能算是给人看病,纯属用土办法“救人”。
不过,父亲十分谨慎,没有把握的事绝对不敢轻易动手,也从来没收过任何人一分钱或者任何吃请。
在父亲看来,这是他的业余义务。可见,当年缺医少药的乡村,只要有一点中医基础知识,对老百姓来说,有何等的重要。
每到春夏之交的早上,父亲还替村里人做一件事——结扎或阉割小猪。
在农村,大多数人家每年都要养一头猪,有条件的甚至养好几头,但绝大多数都要养成肥猪,算是家庭副业,赶在能出栏时卖了,贴补着过年。
想要养肥猪,在小猪两三个月大时就要动手术,小母猪是结扎,小公猪是阉割。
每到一个村子教书,村里总给学校分一两亩地种些粮食,贴补老师生活。翻地、施肥、撒种、锄地、收割、打场,玉米、山药、谷子、黄黑豆、糜黍子,父亲样样都会打理,乡村教师与种地农民一样,什么都会干。
生活技能一样不能少
村里一般人都怕杀生,杀鸡都不敢,宰猪、杀羊更害怕,杀牛就没人敢干了。
这也是父亲的一个忙活,我小时候亲眼见过父亲屠宰过鸡、羊、猪,并且让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帮忙抱住猪羊的蹄蹄爪爪,我们谁也不敢看。听说父亲还和别人一起屠宰过牛。
除此之外,父亲还能做些针线活。我们小时候穿过的毛裤、毛袜子,有的就是父亲织的。
父亲一般是弹羊毛、捻毛线、缠线球,做完了就帮助奶奶、母亲织毛裤、毛袜子。
蒸糕,在当地绝对是一样技术活,尤其是不管谁家办事,总要吃糕。办事时人多,少有五六十,多则一二百。
这么多人一起吃,米面多少水多少?火候、蒸汽都要把握好,几十年来,每逢蒸糕时,父亲一定是主厨。
一边干活一边还和周围人开玩笑,“宁爬个蒿坡,不洗个糕锅。”
父亲还有一样绝活就是,很会种南瓜。他种的南瓜又面又甜,村里人都说他有秘诀。
我从来没有问过父亲什么时候学会干这些活,况且有的还是纯技术活,我想这大抵都是他边看边学,自习学会的。
但父亲年轻时所经历的年代,全靠自力更生,自食其力。
有趣的狗和蛇
狗和蛇,本来没什么联系。要说有,就是很多人都怕它们俩。
过去农村养的都是笨狗,也有人说柴狗,应该就是没什么特点的普通狗吧。但有些狗就特厉害,能伤人。
狗有一样奇怪的本领,只要你是主人,或者是主人的亲戚,不管它见没见过你,肯定不会袭击你,如果高兴了,甚至摇头摆尾对你很友好。
有一年,我家那条棕色的狗丢了,一个冬天喂养的胖胖的,不知怎么回事就不见了。
一到周末,如果没事,父亲早早起来就去方圆村子里访察找狗,就这样大概找了一年多也没音信。
又有一次,父亲在临近的一个村子,发现和我家走丢的狗非常相似的一条狗,但毛色深了些。
据那个村的人说,那条狗咬人,很厉害,谁也不敢去那家。
然而奇怪的是,父亲从那家出来进去的,那狗不但没有咬,反而很友好。当时父亲也不认为那条狗就是我家走丢的,主人也奇怪,为什么对父亲这个陌生人没有反应?
父亲说,再凶猛的家狗,你对它很友好的话,它对你也没有敌意。
话是这么说,农村的看门狗见了陌生人,一定要攻击。我不知道父亲怎么做到的这个友好。
说起蛇,我真的不愿意再谈。
我和蛇的故事,父亲知道后还埋怨我说,蛇是好东西,不该那样。
父亲很爱护蛇,他敢活捉蛇,而后都放生了,蛇当然也没有袭击过他。
农村四周圆都是地,夏秋季节,尤其是雨季来临,蛇最容易串到家里来,有时候在院里,有时候是墙头上,有时候爬到窗台上,有时候干脆盘在炕上,猛一发现,很受刺激。
但不管蛇来到哪里,父亲有时候把蛇引到铁锹或木棍上送到村外地里边,如果实在不好引导,干脆用手捉住头,蛇在空中打着转,他把蛇送出去回归田园。
村里有很多人都不怕蛇,有的人能辨认出哪种蛇没有毒。农闲时,有人故意把蛇装在口袋里,恶搞人。
了却一桩心愿
2003年的清明节,父亲决定要为去世已经58年和26年的爷爷奶奶立块碑,一方面表达对父母的养育之恩和思念之情,另一方面也在教育子孙后代,不忘父母养育之恩,培养子女成人立业。
这个想法父亲在心底埋藏多年,我们理解父亲的用意。
我请贾老师撰了一副纪念联,“深情纪考妣兴家立业惟勤惟谨,茂德荫子女继往承续允信允诚。”
重修房子
母亲去世的前一年,我们搬迁新居。当时的新居,虽说是砖木结构玻璃门面,但条件所限用料都比较差。
二十二年过去了,当年的新居已变成老屋。房顶上长满了枯草,每到雨季到处漏水,屋脊也因雨水冲刷,年久失修而倒塌半截,窗玻璃走风漏气不成模样,屋内地面和门口月台,被地底下的老鼠洞弄得高低不平,墙面多年没有粉刷,到处起皮,起过皮的地方被烟煤灰抹成了典型的黑白墙。
几年前,就一直想重修一下,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动工。
2014年年清明节时,我们张罗起了重修房子的事。然而,这对父亲来说是有生之年非常重要的一件大事。毕竟是七十大几的人了,还坚持自己选料、购料,包括施工设计都要亲自参与。
半年过后,老屋修葺一新,父亲很满意,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一种享受。
当然,父亲之所以同意大范围的修缮房屋,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们兄弟姐妹能年年在老家团聚,守望相助。
因为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家。
守住父亲,就守住了家。
父亲没有干过惊天动地的什么大事,但老人的思想足够深远。至今他的追求,依然在影响着我们——
既要有理想,又要有志气,为人处事走正道,勤奋努力不能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