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什么意思？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代表了什么
作者 卜喜逢
当我们将“一僧一道”从这种宗教交融的社会现实中剥离出来，单独看“一僧一道”在文本中的作用的时候，他们更像是一个符号。作为一个符号，必然会有着具体的指向。这些指向才是曹雪芹构建这样两个人物的目的。
在与世俗的对比上，佛与道均为出世，强调的是超然物外。如佛教有六根六尘之说，六根为眼、耳、鼻、舌、身、意等六种感官，能从外界获取信息而产生执着，对应之六尘为色、声、香、味、触、法，在它们的迷惑之下，人们生生世世陷入六道轮回当中。而道家亦有与此相类之说法，如道家奉为经典的《道德经》中有这样的表述：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1]
这说明，在佛道对于外界的诱惑、世俗的欲望方面的态度是较为一致的，都是强调要超然物外，摆脱世俗名利的束缚。这就与世俗间的人们产生了非常大的区别。“一僧一道”以其宗教的身份，天然的就具有了方外的意象。方外与世俗间成为对比，与《红楼梦》中的神话世界相似。如“一僧一道”出现的场所就可为此佐证，他们首次出现就在青埂峰下，又可自由的出入于太虚幻境之中。这就为贾宝玉的出世埋下了伏笔。
无论是佛教，还是道教，都是劝人从善的。佛教四圣谛谓众生皆苦，欲脱离苦海，唯有“不生”。故而佛教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将世人引导到“涅槃”境界中来。而在道教的思想之中慈悲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在《老子》中有这样一段话：
天下皆谓我大，大而不肖。夫唯不肖，故能大。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恒有三宝，恃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2]
虽此段内容所讲为“道”在战争中的应用，但体现在生活中，体现在日常的修行过程中，“慈”也是道教之重要要求。
在全真道龙门派的代表人物王常月所著的《龙门心法》中对于慈悲有着这样的解读：
悲心不断，古云自渡渡他；慈愿长存，我欲自渡渡彼。[3]
由此可见“慈悲”在自渡与渡人中的重要作用。同样在这本书中还有着这样一段话：
大众，我所说阐教宏道，原不为己，亦非为教，只为着体道法天，济度众生。[4]
可见，“济度众生”这种大慈悲，也是道教中的一大目的。
在我们的一般认知中，道士的问候语大多为“无量天尊”，而造成这种认知的原因大多是受评书等的影响。三清弟子一般施礼时，常随口唱“三无量”或“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如遇众善信有不幸遭遇，则唱“无上太乙度厄天尊”“无上太乙救苦天尊”，即呼唤道教大仁大慈寻声赴感的太乙救苦天尊显灵帮助不幸的人，救苦度厄。还有一种称呼即是“慈悲慈悲”。道教因袭了道家的很多思想，而道家思想多为辩证，如“阴阳”、“长短”、“捭阖”、“有用与无用”等等，而“慈悲”一词也是如此，因“悲”而生 “慈”。
当我们将“慈悲”这个观念放置在《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身上的时候，我们发现，其中有许多的吻合点。
如在道教的理念中，“慈悲”是与“渡人”有着很强的关联的，前面我们引述的内容中就偏重于此点，在佛教的观念中，也是有着“渡人”的观念。在《红楼梦》中，“一僧一道”所行的善事，主要以“渡人”为主。从开篇的甄士隐，到贾瑞，再到柳湘莲莫不如此。虽然我们在读《红楼梦》的时候，经常会生起“一僧一道”非常“多事”的感觉，如给了薛宝钗金锁，从而形成了“金玉良缘”与“木石姻缘”的对抗，又比如将补天遗石带到凡间，而此种种之作为的目的，无不是为了荡涤这些“风流冤孽”们的凡心，从而使他们成为真人，或者说得到解脱。可以说，是“一僧一道”导演了《红楼梦》中的种种悲欢离合，种种人生际遇，而这些均没有脱离这两位在第一回中的这一段话：
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而在此处有一细节尤为重要，也困惑了笔者许多年。那就是“一僧一道”既然明知道香菱要经历凡间磨难，为何又要阻止；明知道林黛玉必须“还泪”，而也去阻止她不许听见哭声，不许到外姓亲友家。而在重读前面这段引文的时候，笔者发现这些均是可理解的。“一僧一道”也曾阻止补天遗石的下凡历劫，然而凡心却不可强制，这是一种无可奈何，那么只能让他们去经历，去自我救赎。这更是一种“慈悲”的表现。而正是这种不可强制的凡心，才会上演出这样一部融汇世间百态的《红楼梦》。“一僧一道”荡涤了小说中的人物，而曹雪芹在创作的时候，又何尝不是想渡世人呢？
在小说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通过邢岫烟的话，我们知道妙玉常自称为“畸人”，而畸人对应的是“世人”，这就与凡俗中人划开了距离。
那么什么是“畸人”呢？
“畸人”一词来源于《庄子》：“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5]在庄子的认知中，自然的小人就是人世间的君子，人世间的君子则是自然的小人，而畸人是与君子相对的，是合于天道的人。在《庄子》中，出现过几位畸人的形象，如支离疏、曾子等等，这些不合于世道的人，在庄子中的形象大多是怪异的、形体残缺之人。这就让我们想到了《红楼梦》中“一僧一道 ”的形象。在人世间的“一僧一道”是怪异的、有残缺的，如在甄士隐的眼中，他们的形象是：
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
和尚是满头癣，又赤着脚，道士则是瘸着腿、篷着头，行为则是疯癫的，可以说是与世人截然不同的。在黛玉的印象中，和尚又增了一个形容：说的是“不经之谈”。渡化柳湘莲的时候，道士是个捕着虱子的跏腿道士的形象。“一僧一道”在凡间的形象可谓怪异无比，正如《庄子》中的畸人相似。
然而，脂批却说这是“幻象”，真身的“一僧一道”是“骨骼不凡、风神迥别”的，一美一丑、一真一幻，一自然一世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里，“一僧一道”更加的没有了宗教色彩，而偏向于去除了凡俗间杂质的真人。如果我们再将诸多风流冤孽下凡的原因统一思考，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思考：有了凡心，就进入世俗间，而世俗间的荣华则是丑的，虚幻的。只有去除了欲望，才会重新回归于“真”的境界。这又与庄子思想中的“无耻者富，多信者显” “识廉知让则贫，无耻贪残则富; 谦柔静退则沈，多言夸伐则显”的价值观相符合。这种思考或也代表着曹雪芹对世路的思考以及思想上的倾向。
小说第一回中有这样一段话：
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妙，妙，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
在此处有一条批语：
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
脂批作者认为，三劫为九十春光，大略不错。从故事的发展衍生来看，这批风流冤孽们在世间历练的时间最长也不过是九十年而已。然而在佛经中，一劫的光阴则是更长的，如在《西游记》第七回中就有这样一段话：
佛祖听言，呵呵冷笑道：“你那厮乃是个猴子成精，怎敢欺心，要夺那玉皇上帝尊位？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五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6]
在佛经中的记载，每劫的时间更为久远，又有大、中、小劫之分。如此看来，这个劫的概念是难以确定的，此处的三劫，大略指代的是久远的时光。
“一僧一道”的三劫，将《红楼梦》的故事放置于时间的长河之中，使《红楼梦》的故事显得愈发渺小，而人物则更显无力。人生而有涯，而世则无涯，人在历史长河中的作用更加弱化了，这使人顿生一种茫然感。孙逊与詹丹先生认为此种描述“借一僧一道与时间相始终的无限久长的经历与上天入地的无限广阔的空间，从而来淡化、虚化整个的现实世界，包括整个的贾府的兴衰史”，[7]此种说法非常有道理，但是淡化、虚化仍然只是其中的一个目的，且虚化只是表象，而内心的这种茫然感对于曹雪芹来说，是不可能虚化的，而是伴随着曹雪芹的思考，使曹雪芹的思考更加的沉重与没有出路。而“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命名，正可以说成是曹雪芹的迷惑：短暂的人生与久远的时间之间的比对之下，人的追求应该是什么？而答案正如天道一般是渺渺茫茫，无可探求的。
[1]沙少海、徐子宏译注，《老子》，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出版，第19页。
[2]沙少海、徐子宏译注，《老子》，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出版，第135页。
[3]尹志华著《王常月学案》，齐鲁书社2011年出版，第134页。
[4]同上，第200页。
[5]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2年出版，第278页。
[6]古众点校，吴承恩著《西游记》，齐鲁书社出版社1991年出版，第89页。
[7]孙逊、詹丹《曹雪芹审度人生的三个视点》，《红楼梦学刊》1990年第4辑，第12页。
